东晋太元十三年（386年），王羲之第七子王献之因病早逝，与其生前友爱的五哥王徽之，“奔丧不哭，直上灵床坐，取献之琴弹之，久而不调，叹曰：‛呜呼，子敬，人琴俱亡！’因顿绝。先有背疾，遂溃裂，月余亦卒。”

（摘自《晋书·卷八十列传第五十》）　

一

      又下雨了。不期而来的冬雨斜斜地洒在窗外那些矮矮的香樟树叶子上，发出淅淅沥沥的轻响。窗玻璃上早已落满了圆圆的雨珠，在漆黑的夜幕映衬下，就像一粒粒晶莹的珠子在轻轻滑落。没有风，江南的夜，是如此的沉静。

      此时此刻，遥远的北方，一定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

     北方的雪，一到江南，便化成了雨。

      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和妹妹在雪中、在村西头生产队的场院里一起玩耍的情形吗？那一年冬天，故乡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屋顶上，树枝上，田野里，仿佛全都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棉絮。霎时好看。那时候妹妹刚刚学会走路，戴着顶似乎张着一双翅膀大棉帽，见我们在雪地里痛快地玩，便一直咿咿呀呀地粘在我们屁股后面，我们跑到哪里，她也歪歪扭扭地跟我们到哪里。跑累了，玩够了，我们便一起回家。回家的路上，由于雪太厚，妹妹的老虎鞋崴得露出了脚后跟，我们即使给他提了好几次也不管用。于是，我们停下来各自搓了搓冻得通红通红的手，你伸出手去紧紧拉住了妹妹，而我则紧紧地攥住了你的手。凛冽的北风中，我们手拉着手，踏着厚厚的雪，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步向前慢慢地挪动着……

      本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一直走到白发苍苍。

      然而，如今，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当我再次伸出自己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指什么也没有触到。身后，漆黑漆黑的夜里，我的手指间，只有冰凉的雪花轻轻滑过。

      一片空空。

      呵，我的兄弟，你去了哪里？

      为什么不再握住妹妹的手，而任她在积满冰雪的路上低低哭泣？为什么不再伸出你的手，而任我在风雪中苦苦地寻觅？

      夜，是如此地沉静。窗外，只有小雨在淅淅沥沥地下。

      那是北方的雪。

 二

      北方的雪，一到江南，便化成了雨。

      公历2009年11月22日下午，你出事的三天后，濮阳县东关医院太平间，我和咱爹去接你回家入殓。一抬起由厚厚油纸裹着的你的遗体时，我即感到一阵恍惚：身高接近一米八、且体型魁梧的你，此时竟然这样轻，这样轻，轻到让我和咱爹都非常不可思议！

      三天前，那个大雪后的深夜，都发生了怎样恐怖的事情？

      那个寒冷的深夜，独自躺在冰冷的濮台公路上，你一顶感到无比的寒冷。

      呵，二弟，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为什么那么要强，不要别人送你，而非要坚持一个人骑摩托车回家？……

      为什么要这样匆忙地离去，二弟？你还有许多个计划没有实现呢。

      还记得小时候你曾向我说了多少次的那个秘密吗？我清楚地记得，每一次，你都是神情庄重地向我谈论起那个秘密。你说：“哥，你相信不相信，长大后，我一挣了钱，一定给咱娘买一双大马靴！”

      八十年代初的冬天，城里正流行穿马靴，而且村里有几个在县城工作的年轻人，他们的脚上，也穿上了能把膝盖以下裤子都塞进鞋腰的黑油油的里面全是厚厚绒毛的深腰大马靴。而且一走起来，即使在土路上，也能发出“咔、咔”的响声，神气得很呢。

      或许，你是多次看到了母亲那双一到冬天就冻得肿胀甚至破裂的脚才许下这一诺言的吧。

      那是一个每到三九天双脚就被冻得红肿红肿的农村孩子，能给予他整日操劳的穷苦母亲的神圣许诺。

      然而，直到今年的冬天，二弟，你的理想还没有实现呢。

      母亲依旧整日操劳，含辛茹苦。就在你离去的那一天，凛冽的寒风中，她还在别人家的菜棚里，蹲在泥泞的菜畦里帮人载菜苗，以换取每天七元钱的工资呢。

      呵，你的理想还远远没有实现呢，为什么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我们？

三

      没有风，江南的夜，是如此的沉静。

      呵，我的兄弟，你为什么这样匆匆地离我而去？有许多话，许多隐在心底的话，我还没有说给你，你为什么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还记得今年四月份我回老家时，咱俩一起喝酒的事吗？那天傍晚，你买来了很多酒肴。我说买这么多菜干吗，吃不完的。你说这算啥，咱俩好长时间不见面了，这次回来就好好喝一回！

      那一天，我们喝了不少酒。你告诉我你和村里的刘洪强、曹智勇合伙买了一台中型收割机，待一入夏你们就往南方（豫南）走，从南往北一路割过来，待割到咱这边时，咱这边的麦子正好熟了。不但能挣些钱，而且今年麦收时节咱爹咱娘再也不用像往常那样受劳累了……

      原谅哥的沉默寡言，那一天，我只静静地在一旁听你谈致富计划，并没有跟你说多少话。我原想来日方长，想不到，四月份的相聚，竟然成了我们此生的诀别。

      二弟，从此，你再也不能陪我一起喝酒了。无论多苦多苦的酒，哥都要独自一人喝下去了。

       呵，二弟，有许多许多的心里话，哥一直想跟你说。

 四

      北方的雪，一到江南，便化成了雨。

      那个雪后的深夜，独自躺在冰冷的公路上，你感到孤独吗，我的兄弟？

      呵，许多的心里话，哥还是要说给你。

      二弟，知道吗，在心底，我也一直有一个秘密，就像小时候你那个梦想一样神圣，只不过哥一直没有向你提及罢了。没有说给你听的理由，是到时候我想给你和赞爹咱娘一个惊喜:等大哥挣够了钱，一定衣锦还乡，回到濮阳，和咱一家人团聚，让咱爹咱娘晚年也能过上像别人一样的幸福生活。

      多年来，我们这个家从没有有过一次真正的团聚，即使在过年的时候。

      多年来，我一直在外漂泊；小弟则一直在在广东东一处、西一处地打工；而最近这些年，咱爹也不得不多次外出做工，今年，为了多挣些钱，已经六十多岁的他又去了几千里之外的广西做工。

      我远在江南，小弟远在广东，咱爹则更在远远的广西。我们一家人现在已如浮萍般分散四地，天涯相隔。团聚的那一天，是那样的遥遥无期。

      然而，即使这样，我还是坚信我们一家人会有团聚的那一天：只要我们都拼命地工作，我坚信我们总会迎来团聚的那一刻的。而且，我还相信那一天不久就会到来。或者三年，或者五年。

      我有一个梦，同你一样美丽的梦想。衣锦还乡的梦中，我无数次看到了咱爹咱娘那阳光般灿烂的的笑颜。

      十多年来，我们兄弟聚少离多。本以为待到团聚的那一天，我们兄弟一定可以尽情地喝酒，尽情地侃大山……

      唉，同你相比，哥真是个无用的人。我在外读了多年的书，毕业后，却一天也没有对父母、对你尽过长子和长兄的责任。相反，因为家里贫穷，你却小学没读完即和咱爹咱娘一起肩负起了家庭的重担：小小年纪，你先是到村里的砖瓦厂去拉砖坯挣钱，然后又辗转到山西等地四处去做苦工。

      而当你汗流浃背地在工地上拼命做工时，你的大哥，本应该承担起家庭责任的我，却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知识的甘露，做着一个又一个罗曼提克的梦……

      本打算再过几年，“衣锦还乡”的那一刻，哥一定好好地请你喝一次酒，以感谢你这么多年的辛苦。感谢你为我为我们这个家所受的一切委屈。而今，冥冥之中的上苍却给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公历2009年11月19日，一场大雪后，那个冰冷的深夜，在回家的路上，你年轻的生命，突然划上了鲜红的句号！

      你才35岁。一个金子般的年华。

      那个让哥做了无数次的梦，突然被“命运”碾在巨轮下。

      支离破碎。

五

      那个雪后的深夜，独自躺在冰冷的公路上，你感到孤独吗，我的兄弟？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苏轼）。熙宁四年（1071年），颍州分别六年后，苏轼填《水调歌头》以赠弟弟苏辙。虽然他跟弟弟也多年不见，深深感慨“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然而，现在同我比起来，却是多么的幸福。

再痛苦的思念，苏轼毕竟还有同弟弟欢聚的时候。

      而我和你，却再也不能有重逢的那一天。

      永生永世的分离。

      燕燕于飞，黯黯其羽。

      之子于逝，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改自《诗经·邶风·燕燕》）

      我突然变得很迷信，就像乡下许多世故而又天真的老人那样，也开始寄希望于鬼神来。

      我真的希望人死而有魂灵。我宁愿相信二弟你去了那另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天国。那里，祥云缭绕，和风轻拂，鸟语花香，再也没有人世间这许多的苦。

      呵，如果真的在天有灵，二弟，请伸出你的手，今天，让我们郑重地约定：来世，我们还做兄弟。让我们彼此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不管前方有多大的风，有多大的雨。

六

      北方的雪，一到江南，便化成了雨。

      呵，二弟，在你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的第二十七天，四七日的前夕，两千里外的江南，我仅匆匆写下这篇短文，明天，就让它在家乡同妹妹的祭品一起献于你的灵前吧。

      窗外，漆黑的的夜里，雨声依然淅淅沥沥。

      就让这来自遥远的北方的精灵，为你带去我的祈祷。

      若在天有灵，我衷心地期望你能收到我这份薄薄的祭品。

      伏食尚飨！

                                                                                                                                         哥广利

2009年10月29日夜写于安徽马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