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行渐远"之三:雪花飘飘
2022-01-30 19:2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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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 花 飘 飘

     

      就像一位守候节气的农人那样,在江南,每到冬天,我时刻侧起耳朵,聆听着每一场来自北方的风。   

——笔者

      十天前,微信群里,远在濮阳的弟弟突然发了一段雪花飞舞的小视频。我赶紧问他是不是家里下雪了,他说是。我又赶紧给远在濮阳乡下的父母打电话,问他们老家是否也下雪了。“家里这回下得挺大,有四指深,连麦苗都盖住啦!”电话那头,父亲激动地说,“咱家可多年不下恁大的雪啦!”

      一向气候干旱的家乡,已有多少年不下大雪了?我想了又想,实在想不起来。十年,十五年,抑或比十五年更远的时间?哎,不去想它。总之,事实是,临近2022年春节,故乡终于落下久违的大雪了,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

      七天前,我们返回濮阳途中,由山东菏泽往西,一进入濮阳界,公路上、田野里等处,仍可看到厚厚的积雪。进入市区,在我家小区附近一下车,我即忍不住抓了一把路旁的积雪放进嘴里。一种冰凉的、略带土腥味的触觉,让我一阵战栗。这种感觉让我是那样熟悉,又那样遥远。

      不知不觉中,我不逢北国的冬天,至少有10年了。久违了,家乡的雪。

      犹如小雨对于江南春天之不可或缺,雪,绝对是北方冬季的灵魂。江南的春天若无淅淅沥沥的小雨,便不能称其为江南;北方的冬天若不降一场像样的雪,便不能称其为北方。

      北方,季节分明的春夏秋冬四季,是各有自己明确分工的: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属于“藏”——万物凋零一片肃杀的冬季,连一向倔强耐寒的麦苗也不得不悄悄收敛了仅有一点点绿色的冬季,却是经历了一年辛苦劳作的农人难得休憩的佳日。尤其进入三九寒冬,在那厨房中的大水缸也能被冻裂的严寒中,即使再热血沸腾的青年,也须暂敛了锋芒,着了臃肿的棉袄棉裤,成日躲在家里,敬畏着外面那刺骨的严寒;即使再勤快的农人,每到这时,也都纷纷收起了铁犁,挂起了锄头,砌好了土炕,燃起了煤火,寂寞地围在炉火旁,各自袖了手,盘算着自己大大小小的心事。

      窗外,北风一直在呼号。那自更遥远的北方冰原一路长途奔袭的寒风,一到这无边坦荡的豫北平原,威力便猛加了数倍。听,谁家的门缝不时被风吹得发出口哨似的尖叫,谁家的屋脊被风吹得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谁家院子里那光秃秃的榆树枝,被风吹得发出更凄厉的长啸。接着,一树又一树长啸渐渐汇成咆哮的声涛,在整个殿南村上空翻涌奔腾,此起彼伏。听,邻家那只个头小牛犊子似的一向“横行乡里”的大黄狗,此时发出的一声吠叫,在此起彼伏的狂风大合唱中,听起来很像婴儿的呓语……

      咆哮的北风来了,刺骨的严寒来了,黑压压的云来了。

      平原上空那一片片原本棉絮似的白云,不知怎的,一到寒冬,竟也褪去了洁白的颜色。他们应和着北风的节奏,这一片,那一团,赶大集似的前赴后继涌向小村的上空。厚厚的云渐渐遮住了蓝天,蔽住了太阳,让整个大地都开始变得灰蒙蒙起来。

      一天傍晚,风突然停了。静静的夜里,只有凛冽的寒气四处蔓延,蔓延。

      一夜沉静之后,天色刚透出一点亮,外面,不知是谁大声地喊道:“下~雪~啦~!”声音如此响亮,清脆,仿佛在异常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颗石子,漾得半个村子都听得见。

      睁开眼睛,窗户上已经泛出微白的光。赶忙套上衣服踏了棉鞋拉开门冲出去。呀,真的下雪了。

      院子里早已铺上一层厚厚的雪。厚厚的雪平展展铺开来,铺遍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此刻,那细密如精盐似的晶莹雪粒,正冲我泛出一片幽幽的光。

      空中仍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不时有雪落在我的帽子上,粘在我的眉毛上,钻进我的脖子里……冰凉的触觉,让我瞬间从睡意中彻底清醒过来:

      雪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呢?这么厚的雪,一定落了不短时间。她应是趁着人们昨晚刚一入睡、北风歇脚的时候,悄悄由云层里溜出来。一片,两片,三片……成千上万朵闪着透明六角羽翼的小花瓣,在辽阔的天空呼朋引伴、成群结队地飘啊,飘啊,飘向大地,飘向人间,飘向广袤的豫北平原。你看,仅仅一夜功夫,这些勤快的小天使就为农人的庭院、墙头、屋顶着上了一层洁白的棉絮。那些平日看上去异常高大的瓦房,此时戴上一顶洁白的大棉帽后,竟突然间变得矮墩墩了,仿佛全都蹲在了地面上似的;那些落尽叶子后异常清瘦的榆树枝,此刻也变得白胖胖起来,仿佛在一夜之间为粗壮的树干炼出了无数银白的刀枪剑戟……

      铺了厚厚积雪的胡同,只要一踩上去,便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那声音,在深深巷子间轻轻回响,简直比嚼鲜嫩多汁的胡萝卜声还要清脆。

      “咯吱”“咯吱”,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咯吱”“咯吱”,这串清晰的脚印逶迤出胡同,蹒跚过大街,一直通往村西的田野。

      “咯吱”“咯吱”的声音,有时候显得异常轻软,那是邻家的大黄狗也追着我跑出来遛弯了。没鞋深的雪中左蹦右跳的“大黄”,很快在洁白的雪地上绘出一串歪歪扭扭梅花瓣似的小脚印。

      村西的田野,平日里那片一眼望不到边刚露出一点点绿的麦田,此时也早已覆上一层更加平坦无边的厚棉被。无边的厚棉被一直向前延伸,延伸到茫茫的天际。纷纷扬扬的漫天雪花里,空中的雪花,雪上的天空,早已混沌一处,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何处是飘舞的雪,何处是静卧的雪。而雪被下的麦苗,在经历一冬干旱的蹂躏且遭遇了寒风不断地入侵后,此时一定正一边美滋滋地酣睡一边尽情地吮吸着这上天的甘霖,甜甜地做着来年夏天结出硕大麦穗的美梦。

      雪花仍纷纷扬扬地飘着。成千上万朵洁白的精灵,向敞开怀抱的大平原,肆意地旋着无比轻盈的舞姿,飘啊,飘啊,瓢向北方这片干涸既久的大平原,为它奉上一个银装玉砌宛若童话一般的新世界。

      雪花飘飘年来到。

      腊月的第一场雪后,生产队里开始下粉条了。在老队长刘二爷的组织下,农户们纷纷解下自家系在屋梁上贮存一冬的红薯粉面,扛到村西头生产队的老食堂。老食堂里早已支起了一口足有一人深的大铁锅,盛了大半锅水的铁锅下面的灶膛里,早已燃起熊熊炭火。下粉条的农户,先将薯粉倾入大面盆,加水,拌匀,慢慢揉成极软的面团。然后分成一小团、一小团,放入铁锅上方悬空垂下的一只底部有许多小孔的漏盆中,再由坐在灶台的“粉条把式(行家)”刘二爷,高高扬起手臂,抡起手中的小木锤,“啪、啪、啪”地砸向盛满面团的漏盆。在小木锤的不断捶打下,漏盆底部魔术似的露出数十个绿豆大小的小面球,接着,小面球们继续向下伸展,伸展,眨眼之间,就变作数十根晶莹的棉线。晶莹的“棉线”继续伸展,一触及沸腾的水面,便一齐噗噗地跃入铁锅,和沸腾的水花一起翻腾起来。晶莹的“棉线”入锅仅几秒钟,便被灶台另一边的“捞粉把式”刘新江用一根约二尺长的细木杆一把抄起,待搭在木杆两边的粉条均约一米长时,再由等在一边的助手陈德福左手一把揽过粉条低端,右手用力一拧,于是,一杆热气腾腾的粉条便出锅了。

      热腾腾的粉条被端出粉房,挂在附近早已搭好的双行木架或绳子上,只顷刻功夫,就散尽了热气,变成一条条颜色黯黯的细长冰凌。无数杆热腾腾的粉条挂上去,眨眼之间,这里就变成了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冰凌森林。

      热腾腾的粉房,当然最能吸引我们这些嘴馋的小孩子。这时候,刘二爷往往会变戏法似的用漏勺从滚沸的大铁锅里捞出几个土豆大小的薯粉疙瘩:“给,小家伙们,拿去吃吧”;而灶间一直闷头添炭烧火的刘四,这时也变魔术似的,用长长的铁铲慢慢从从灶膛里扒呀,扒呀,扒出几个比土豆大些颜色略呈焦黄的薯粉疙瘩:“来呀,小家伙们,拿去吃呀”。

      我们一拥而上。当然,尽管场面极为混乱,我们还是各自“抢”到了自己心仪的美食。

      那该是怎样一种佳肴?多年之后,当我移居城市,离开北方,品尝了很多由红薯粉精制的美食后,仍觉得它们都比不上那些或煮或烤的薯粉疙瘩好吃。那该是怎样一种美味?其时狼吞虎咽的我们这些孩子从未细究,而长大后再也没有吃到过薯粉疙瘩的我,仍然不甚了了。

      异常寒冷的数九严冬,皑皑白雪中,我仅仅记得那些捧在我手心里的滚烫滚烫的面团,含在口里,有一种异样甘甜的味道。

       雪花飘飘年来到。

      腊月的第二场雪开始飘落的时候,寂静的小村,我的同学曹献斌家那头名叫“大黑”的大肥猪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村西头结满厚厚冰块的大水坑东侧,以杀猪闻名远近的陈老大三兄弟,又支起了大铁锅,大铁锅旁边摆着一张低矮的长桌,桌上或长或短地摆了一溜闪着寒光的刀具。待四位“吭呦、吭呦”抬着“大黑”的小伙子,一将“大黑”摆放在长桌上,但见陈老大回头叮嘱他们一声“伙计,给我摁牢了!”,一脚便踏住“大黑”粗壮的脖子,左手拇指张开,沿着猪脖子稍一比划,右手一扬,便倏地闪起一道寒光。寒光略过,一直尖叫的“大黑”,瞬间便停止了嘶吼……

      我当然极不喜欢杀年猪时的血腥场面。我之所以也来围观,是盼望自己也能抢到猪尿泡(猪膀胱)。在农人的眼里,猪浑身都是宝,独有尿泡似乎没什么用处,往往被杀猪的农户丢弃。一见猪尿泡被丢弃,一旁的我们这些孩子,便蜂拥去抢。抢到宝贝的幸运儿,将猪尿泡在水里稍作清洗,用手捏住尿泡口,拿充气筒打几下,它就能像气球一样迅速膨胀起来。猪尿泡的韧性很强,有的尿泡被充起气来,甚至比篮球还要大呢。在那个即使连一只小小的气球都难得“下乡”的物质贫乏年代,一只特制的气球,给予我们这些孩子多少快乐啊。

      料峭的北风中,我们扯着特制的气球在胡同里尽情地嬉闹;刺骨的严寒中,我们牵着特制的气球在大街上肆意地玩耍。

      嘀嘀嗒,嗒嘀嘀。

      娶媳妇,嫁闺女。

      选日子,送彩礼。

      问俺啥时娶,腊八后晌(晚上)娶。

      ……

      雪花飘飘年来到。

      一过腊八,村里娶媳妇嫁姑娘的人家骤然增多起来。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村西头老队长家的小三子娶新媳妇了。你看,翩翩起舞的雪花中,穿一身笔挺中山服异常帅气的小三子,由村西铺了一层雪的小路上小心翼翼地蹬来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车后座上低头坐着一位梳着两条乌油油麻花辫、脸蛋红苹果一样红的新娘子;你听,村东头谁家的姑娘要出嫁了,婆家开来一辆崭新的突突响的拖拉机,拖拉机的车兜上,一帮吹鼓手将《百鸟朝凤》(豫北民间唢呐名曲)吹得跟戏匣子里的唢呐一样好听……

     《百鸟朝凤》的余音还在小村上空回荡,村里又传来一个更好的消息:今年除夕,殿南村要通电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中,自小年开始,既是生产队长又兼职电工的父亲,带领着村里二三十个壮劳力,先是从村西到村东沿大街一根一根栽上笔直的电线杆,接着又背起一捆又一捆粗粗的黑皮电线,哧溜哧溜爬上高高的线杆,由村东到村西把长长的黑皮电线固定每根线杆顶端。再接着,又挨家挨户扯进颜色花红柳绿的细电线,为每一家农户的堂屋、厨房和院子等处接上一盏又一盏鼓着圆肚子的灯泡。

      待一切就绪,正好是大年三十。

      下除夕饺子时,电灯泡亮了。

      明晃晃的电灯,瞬间照亮了一向寂寞的大街,照亮了每一条漆黑的小巷,照亮了每户人家大门上那红艳艳的春联,照亮了每一位庄稼人那难得一绽的笑颜。

      雪花仍在纷纷扬扬地飘着,一片,一片,自遥远的天幕,和着声声爆竹,旋着无比轻盈的舞姿,悄悄地飘向大地,洒向人间。

      又一个簇新的春天,正在这片片晶莹的花瓣中悄悄苏醒。

 

后  记

      北方,季节分明的春夏秋冬四季,是各有自己明确分工的: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造化在四季变换中轮回,生命在冬去春来中脉动。就像失去廿四节气就不知如何侍弄庄稼的农人那样,长期远离北方的我,早就远离了雪花飞舞的冬季,远离了那个跋涉漫长寒冬而别样新鲜的春天。

      我们的人生,都走在一条寂寞而充满离别的路上: 与朋友离别,与亲人离别,与自己离别。茫茫宇宙间,那一切爱与恨、欢笑与泪水,注定都将会像天边那些流星一样,最终归于沉寂。

 

刘广利二零二一年腊月二十八初稿于濮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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