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来(小说)
2021-07-05 19: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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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里来

       眼见得榆钱儿悄悄地开了,大起来了,绿茸茸的,一串又一串,一簇又一簇,油油地在枝头招摇。大街小巷别是一番景色。

       榆钱盛开的时候,又想起自己孩提时捋榆钱儿的事了。

       记得捋榆钱儿时常是在中午放学后。放学的铃声一响,我便飞跑出教室,一任铅笔盒里的东西唏哩哗啦地疯响,深一脚、浅一脚跟在一群高个子男娃们的后面,飞也似地向村北那片绿茸茸的榆林奔去——那绿茸茸的榆钱儿在枝头向我招手呢,我感到自己要飞了,飞上那高高的榆枝去!

       记得小时侯,我的家里是那样的穷,一年到头吃的都是黑乎乎的薯面窝窝,偶而吃上一次黍面饼都是难得的“改善”呢。所以,每年三月香喷喷的榆钱儿,自然便成了我的新年。

       我感到自己已飞上了那高高的榆枝去。

       我当然是飞不上去的。能像飞一样攀上榆树的,是邻家长我两岁的马龙和王志超。

       到了榆林,马龙和王志超各自将书包朝地上一扔,甩掉鞋子,一人抱住一棵大树,一纵身,各自用两只手抓住老榆树干儿,只三五下,便“噌噌”地竞赛似地爬了上去。顷刻工夫,便有结满榆钱儿的树枝簌簌落下来。“轰”,等在树下的娃子们,立刻像蚂蜂炸了窝似的开始你抢我夺起来。直到其中有一个人被推倒在地上哇啦哇啦地哭起来,“榆钱抢夺战”才算告一段落。

       “三月里,三月天儿,三月里来捋榆钱儿。捋榆钱儿,蒸菜菜,掀锅盖,待客来……”

       有一次,已攀上左边那棵榆树顶端的马龙,悠悠然地坐在一个高高的树杈上,响亮地唱道。

       “抓小偷儿啦——”突然,附近有人大声喊。

       榆树的主人吴二爷,正挥着一把长长的锄头,怒气冲冲地赶了过来。

       我们立即各自抢了自己的书包,飞一样四散逃了去。

       榆树上的马龙和王志超自然是来不及逃掉的。

       “哼,你俩小兔崽子!看,疯得你俩,能得你俩!”

      “哎呦,您把俺的耳朵都拧破了……就饶过俺俩这一回吧,吴爷爷,求求你啦……”

      我远远地听到吴二爷扯着嗓子的训斥声和马龙那尖着嗓子的求饶声。

    

       榆钱儿又开得盛了,一树又一树的,在暖暖的阳光下翠绿得分外诱人。放眼四周,麦田里的油菜花也开得正盛:金灿灿的小花朵,这一簇那一簇,连绵成一大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花海。一阵风吹来,金黄色的波浪在一起一伏地涌动。远处,则有两三个小白点,在忽高忽低地轻轻舞动……

       第二天中午放学后,我们聚集在村中间的马龙家里。

       “这次,不能再去北头的榆林了”马龙捂着耳朵说。

       “嗯,村东头还有一片”张国锋道。

       “不行,那家有条大狼狗,凶得很!”吴晓光拨楞了一下脑袋。

       “村西头,李寡妇家咋样?”我提议道,“她家墙外头有五六棵大榆树”(我家就在李寡妇家附近)。他们低声嘀咕了一阵,纷纷点头。接着,便一齐压低声音,精心策划了一番。

       吴晓光称这次行动为“压气行动”。这是他查字典得来的。

       “压气行动”的先锋官是马龙,副先锋官是王志超,元帅兼军师的是吴晓光。高我们一年级的吴晓光,经常对我们说,水泊梁山的军师吴用,据考还是他的老祖宗呢。他说作为军事家的“后衣(裔)”,老祖宗的全套本领基本上他都精通。比如派兵布阵,他就能将我们分做前军、中军和后军,用于同邻村的孩子们“作战”。但那同邻村敌人的“战果”,我们往往是负多胜少。吴晓光的本领,我们压根儿就只领教过这一点儿。不过,对他的另一项本事,我们却都真正崇拜得不得了呢。即,吴晓光能够把三个泡泡糖一个接一个放入嘴巴里,咀嚼几下,然后鼓起腮帮子,从嘴里吐出一个比一个大的泡泡来。最大的一个,足有篮球那样大呢!

      吴晓光既为军师,剩下我们几个粗手笨脚的,便顺理成章地做了小卒:东一拳、西一脚,恭恭敬敬,听候军师的号令。

       “压气行动”的时间选在午饭后。

       阳光真好,晒在身上让我感到懒洋洋的。

       马龙和王志超已攀上了树半腰。

       “呵——”东边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了长长的呵欠声。

       接着响起了拉门栓儿声。

       “哗”有一盆水从院子里朝墙外泼了出来。

       “唉哟——刷锅水!”已经爬上墙头打算打探院子里动静的吴晓光,突然一脚跌了下来,“脏死啦,脏死啦……”他跳起来,一面奔跑,一面挥手不断地乱舞——从头到脚,活脱脱一个“落汤鸡”。

       “压气行动”以失败告终。

       在以后的几年里,我们依旧经常捋榆钱儿,虽然有一年王志超不小心由高高的树杈上摔了下来,被一根树枝挂破了嘴唇,在腮帮子上留下了一道小蝌蚪似的伤疤(那模样很不中看),但我们这些“嘴谗”的孩子,还是乐此不彼。

       我们经常在放学后到处去“偷”榆钱儿。将绿油油的榆钱儿装满一书包,再将我们所有的口袋儿都塞得满满的,然后各自跑回家,将“收获”朝各自的母亲面前一放,“娘,蒸榆钱儿吃!”

       待母亲一将榆钱儿洗好,拌上玉蜀黍面蒸进锅里,我便一直眼巴巴地守在灶火旁。

       “喂,刘洪钧,来呀,看谁吃得多!”每到这时,那些已先我回家的小伙伴们,便经常一个接一个地鼓着腮帮子,捧了大海碗来到我家的院子里。他们每人的嘴皮子都一翻一翻的,“来呀,咱们比一比,看谁吃得最多!”……

       母亲终于来掀锅盖了。热腾腾的雾气中,我惊喜着朝锅里看去:青的榆钱儿、黄的面块儿,再加上母亲正拌上的红红的辣椒、白白的蒜汁儿……我感觉自己现在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我拼命地吃啊,吃啊,经常是直到小肚子涨起来,鼓起来,里面再也容不下一丁点儿东西的时候,才放下筷子。

有好几次,我一抬头,看见一旁的母亲正撩起衣襟儿拭着眼睛。

       三月里来,小草绿了,小河涨了,桃花开了,燕子在衔泥做巢了,风筝在满天地乱撞了……

       我们吃罢榆钱儿饭,各自赶起自家的小山羊,赤着脚在果园里跑啊,跳啊,唱啊……吱吱喳喳的,仿佛一群乐不思忧的小猴子。

       这时候,南风来得紧了,柳絮像雪片一样漫天地飞了,榆钱儿也开始渐渐地泛白了。

       又一个榆钱儿泛白的时节,我随在南方工作的父亲到南方去上学了。

       一晃十年,我很少吃到榆钱儿饭。

       又是五年,我再也没有见过榆钱儿。十五年过去了,我走向社会,并结婚成了家。

       呵,匆匆的岁月中,昔日的那些小伙伴们是否过得如我一样平安?

       去年,在濮阳市区偶然遇到了小学同学张国锋。风尘仆仆的异地相逢,彼此都有说不出的惊喜。聊天中,我们不由自主地聊到了当年捋榆钱儿的事。“马龙、吴晓光他们几个,现在都还好不好?”我问张国锋。

       “唉,”张国锋叹了口气,低下头,“他们,他们都不咋好。前两年,晓光办了一家化工厂,被那位从南方请来的师傅卷走了全部现款……至今还欠着一屁股债嘞。马龙的境况,也不咋好:几年前,他在建筑队干活时,从脚手架上不小心掉下来,弄断了一条腿……家里又有两个丫头,都要上学……”

       张国锋叹了口气,又摇摇头,问过我的住址,匆匆地走了。

       我想喊住张国锋,想对他说:“到家里坐坐。”

       但是,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今年三月的一个雨日,因祖父病重,我终于又回到了故乡。

       果然如张国锋说的那样:马龙残废了,枯瘦嶙峋地躺在床上。

       听说我回来了,正在砖瓦厂做活儿的吴晓光和王志超等一如既往地跑了来,“洪,洪钧,”吴晓光低下头不好意思道:“现在,榆钱儿开得正旺,还、还想吃榆钱儿不?”

       我一阵惊喜,连说想,想啊!

       于是,我们搀起马龙,慢慢走了出去。

       村北那片榆林还在。雨中,数十、数百棵榆钱树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榆钱儿。

       王志超甩掉鞋子,双手抱住一棵榆树,身体向上蹿了几次,才吃力地慢慢爬了上去。

       几枝湿漉漉的榆钱儿轻轻地落下来。

       我们都静静地站着,谁也没有去抢。

       三月里,三月天儿,三月里来捋榆钱儿。

       雨下得猛了,我们脚下的榆钱儿在油油地泛着光。我弯下腰,轻轻地拿起一枝榆钱儿,捋下一串儿,慢慢放进了嘴里。

       水光朦胧中,有一种苦苦的滋味,在我的心底慢慢扩散。

       烟雨迷蒙,又是三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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